今晚下單,明天收貨:3D打印廠,屬於東莞的「賽博朋克」

發佈日期:2020/04/12  陸柯言 徐詩琪
夜裡十一點零五分,東莞長安鎮錦廈社區的一家3D打印公司還燈火通明。小高在這家公司擔任工程師,他正為今天手板的訂單做最後的修模工作。

長安鎮在深圳的西北角。坐上地鐵11號線,在1個小時的車程裡,就可以完成從長安到深圳南山區中心地帶的穿梭。

3D打印是長安的重頭行業。每天,大量在淘寶下單的3D打印產品都從這裡發出。這項在十年前火爆起來的技術,如今已有些降溫,但東莞的3D打印機仍然全年無休,生產著各種材料的模型和零件,再輸送到汽車製造、建築、醫療等各行各業。

兩個小時之前,梁博倫在B站上傳了他作為UP主的第64個視頻,名為《「3D打印」最強模型修復軟件!magics中文視頻教程》。

身為一位3D打印從業者,他從2018年開始上傳3D打印教學與實測視頻,目的是做大眾化的3D打印自媒體號。在距離東莞2100餘公里外的北京,梁博倫並不知道,自己上傳的3D打印教程視頻已經成為小高的「教材」之一。

除此之外,B站、優酷、愛奇藝以及幾個3D打印愛好者論壇上的視頻都是小高和同事們的學習資料,這些視頻教會他們如何在珠三角製造業帝國之中扮演好螺絲釘的角色。

在2019年在全國綜合實力千強鎮排名中,長安位列第七。站在小鎮的街頭,你很難從眼前灰濛蒙的景象讀出它與經濟實力相匹配的一面,除了能清晰聽見的、24小時都不停歇的工廠機器運轉的聲音。

疫情讓這種聲音暫停了。開工受阻、訂單流失、耗材漲價,3D打印行業原本已經微薄的利潤被一再壓縮。最嚴重的2月,一個廠營收下滑50-60%,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這個行業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複合型技能古惑仔」
初中畢業後,小高報過職高,但沒能堅持讀下來。到了18歲,他去送過外賣,但有一次找不到顧客地址,被給了個差評,覺得這份工作不適合自己。後來小高跑了小半年的摩的,收入卻還沒有送外賣高,只能灰心喪氣地回到了老家。

直到一年前,小高被介紹來長安鎮打工,才算在現在這家公司稍稍落了腳。他現在有了名片,職位那一欄寫著「3D打印工程師」。

「我真的『上班』了,連辦公桌都有,跟以前的自己不一樣了。」在這裡,師傅教小高拉訂單,選材料,還給他打包B站、優酷上面的視頻教程,督促他學建模。一個月能賺五六千塊,這是吸引小高留在這裡的原因。

公司裡有5台工業光固化打印機,主要的訂單來自工業手板和工藝品。雖然頂著工程師的名號,小高對工程的瞭解卻不多,他最主要的工作是商務溝通和修模。

3D打印的流程主要分為建模(修模)、送機、後處理等板塊,理論上,只要有合適的材料和3D模型數據,就可以在3D打印機上打印出任何東西。

小高目前只會簡單程度的建模,也就是在軟件上把客戶已經建好的模型修成可以打印的版本——這項工作比建模輕鬆得多,只需要知道某種模型打印出來的可行性,但這也導致他不能處理更棘手的問題,要交給工程部的同事去解決。

結構工程師把握著一件3D打印成品最核心的質量,組合結構是否合理、擺位是否正確、材料是否會損壞等關鍵問題都由他們的專業知識來決定。因此,工程部的結構工程師們幾乎拿著整個公司最高的工資,甚至有人突破五位數。

這個崗位要求候選人有編程經驗,能熟練操作3D建模軟件,是僅有初中學歷的小高目前無法勝任的。但像小高這樣的工程師,卻已經能操持公司接到的大部分訂單,某種程度上,他們其實是長安3D打印行業的主力軍。

初中學歷、B站教程、帶教師傅、再加上並不難找的勞動力,就可以完成一筆3D打印訂單。這樣的故事被知乎答主張抗抗搬上知乎,長安鎮火了,3D打印這個早已從風口上褪去的概念,也重新回到了大眾的視線。

在張抗抗的描述中,不修邊幅的「小高」們是「複合型技能古惑仔」,他們是珠三角製造業賽博朋克科幻大片的主演。

長安鎮的「賽博朋克」
長安的3D打印故事,還要從手板廠說起。

3D打印本質上是一種加工方式。在傳統的製造業,製造流程一般需要經過開模具、鑄造或鍛造、切割、部件組裝等過程成型。3D打印則免去了複雜的過程,無需模具,一次成型,因此能夠大幅削減成本,讓製造業的門檻有所降低。

中國的3D打印行業起步晚,最早的一家3D打印公司誕生於1994年的北京,但彼時各項技術都還在蹣跚起步,尚無法直接做出功能零件,3D打印市場認可度極低,推廣這項技術的學者和公司常常被當作是騙子。

2013年前後,英國《經濟學人》雜誌的一篇報導《第三次工業革命》再次點燃了大眾對於3D打印的激情。它被視為醫療、建築、汽車等行業的革新技術,但由於一直無法克服商業化量產難題,3D打印的熱度又在幾年後悄悄退去。

但在人們關注不到的地方,這項技術一直在自我革新,如今3D打印公司已經遍佈全國。幾乎不需要什麼門檻,幾個人、幾台機加上幾間廠房,就能辦一家正規的3D打印廠,為全球的各行各業輸出製造成品。

其中,以東莞係為首的珠三角3D打印企業,率先殺出了一條血路。

東莞長安鎮是全國聞名的模具之鄉。上世紀90年代初期,香港產業向珠三角及周邊地區加速轉移,並在珠三角擴展成了龐大的製造業集群帶。數十萬家製造企業每天都有大量的模具需求,長安抓住了這個機會迅速招商引資,成為南中國最重要的模具產品集散地之一。

在長安,模具和手板廠隨處可見,這兩種工具的應用在製造業中十分廣泛。工業製造業裡,一般先用手板模給客戶確認形狀,方便找出產品設計的不足而改善,確認後再開模批量生產,幾乎所有的工業產品都必須依靠模具成型。

過去,手板行業高度依賴手工技術成熟的師傅,逐年增長人工成本是一項極大的開銷,但對掌握技術發言權的手板師傅來說,每月四五千塊的工資並不足以吸引他們駐留。漸漸地,行業人才流失加劇,手板廠也被迫轉型。

東莞科恆手板模型有限公司就是率先轉型的一家廠子,3D打印在這時走入了這家公司的視野。科恆公司的一位業務經理小趙告訴界面新聞,由於3D打印的材料價格開始大幅下跌,國產打印機製造商的湧入也讓設備變得便宜。2011年,科恆購入了第一台工業光固化SLA打印機,並將其投入手板製造業務中。

相比起傳統的手板製造技術,3D打印能把交貨時間由一週縮短到一天,同時打印過程中不需要人員值守,為企業節省了大量人工成本。此後,科恆公司裡3D打印機的數量逐年增加,如今已成為亞洲最大的3D打印手板廠之一。

科恆的轉型是長安模具手板廠的一個縮影。

小趙回憶,3D打印在最開始被引入手板行業時,材料種類、性能和打印效率都比現在差很多,打印價格也比較昂貴。隨著材料種類的擴張、價格的降低和機器技術的進步,3D打印被大量引入至手板及模具公司,就光固化打印而言,幾年間每克的單價降了近10倍。

過去行業裡還有玩具手板廠、家電數碼手板廠等用途之分,3D打印技術則賦予了廠家擁有打印各種手板及模具的能力。於是,不少手板廠和模具廠把名字更改為「三維科技」公司,開始用這項技術做生意。

便宜的「長安製造」
在3D打印最紅火的2015年,東莞人朱濤轉手了自己的電子元器件生意,在長安鎮辦起了3D打印廠。

說是廠,不過是在一百餘平的房間裡擺了6台機器,但用朱濤的話來說,相比起北方的那些公司,6台也稱得上是「規模化生產」。

朱濤所言不虛。他告訴界面新聞,許多北方公司在第一次接觸到東莞廠家時,都會震驚於後者開出的低價和麻利的交貨速度。但在他看來,這沒什麼了不起,因為稍晚一點、稍貴一點、就很有可能失去一單生意。

3D打印一般按重量計價。從市場價來看,東莞系3D打印廠開出的單價幾乎都在北方公司的一半左右。以最常見的工業光固化打印和光敏樹脂材料為例,5000g的材料,北方的一些廠家能開到1元/g乃至1.5元/g。但在東莞,「只要開到0.7元/g就有人搶著做,開5毛的也一大把。」朱濤說。

東莞之所以便宜,一方面是用人成本低。58同城、百度百聘等平台信息顯示,珠三角一帶3D打印後處理工人的月薪普遍在4000到5000元,負責建模的工程師則看學歷開到5000至8000,上萬也有,但還得靠經驗的累積。而在北京,普工的工資在3000到8000,工程師學歷則普遍要求本科,月薪平均數高至9000。

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規模化。朱濤舉了一個例子:打印一個5公斤重的成品,他可以做到幾台機器全開,幾小時就能打好。相比之下,北方許多公司只有一台機器,要連續運轉20多個小時,不僅水電更貴,還不好及時交貨。

「我們的質量和效率是世界聞名的,這是被逼出來的。」朱濤說,現在已經過了最賺錢的時候,在東莞訂單是要靠搶的,你不壓到5毛,遲早也會有人壓。」

但低至5毛的價格,也讓東莞系廠家的利潤空間被進一步擠壓。朱濤手下的一位業務員說:「現在價格已經跌倒谷底了,每克的利潤最多一毛,看看我們架子上擺的那些成品就知道了,你覺得這幾千克的東西我們能賺多少錢?」

由於3D打印現有的技術無法支持大規模量產,而單個訂單的利潤又不高,提成也少,許多企業最大的投入都在銷售上,他們必須積極拉單,靠走量賺錢。

眼下,疫情又為3D打印廠的老闆們增加了一重憂慮。往年海外訂單能撐起公司的半壁江山,如今國內剛恢復元氣,又要面臨一次衝擊。為了衝量,朱濤不得不再度壓價。

當利潤空間被不停擠壓,長安鎮的3D打印廠不得不尋求新的出路。

等待轉型
在工業級別的3D打印廠,最常見的莫過於工業光固化3D打印機。

3D打印從業者陳月告訴界面新聞,此技術門檻較低,使用相對簡單,設備價格便宜,一台在40萬左右,目前在手板市場大量應用,主要用於打印學生畢業設計、工業手板、藝術品等,算是普及度較高的一種3D打印技術。

資料來源:奇摩